《江上》(宋)王安石:江北秋阴一半开,晚云含雨却低徊;青山缭绕疑无路,忽见千帆隐映来。
1.新学年开学第一天,丁敏就剪了一头短发,显得特别精神、干练。她刚进校门,便一步两级台阶踏上办公楼。她总觉得学校这台阶设计不那么科学,逐级而上迈成小碎步,挺像戏剧舞台上“飘飘然”迈着鬼步的旦角儿,很是滑稽!好在她腿长,“蹬蹬蹬”气都不喘便上了这71级的宽大台阶。 突然,实习老师吴燕从拐角处快速闪出,揪着丁敏的袖角把她拉到一旁,喘着粗气说:“丁老师,教务处肖主任又把咱班吕晚云叫走了!” “肖主任她又要干嘛呀?” “训诫呗。” “犯啥大错了?这一周肖大主任她把吕晚云‘招呼’过两回了!” “唉!还能有啥,被各科老师投诉呗,上课睡觉,作业不交,屡教不改。成绩倒数,拖了全班后腿!” 看丁敏脸一沉,吴燕却有点慌了,忙说:“丁老师,千万别跟肖主任说是我给你打的小报告啊!” 丁敏轻轻拍了拍吴燕的肩膀,让她放心。她能理解,吴燕的实习报告,学校教务处的鉴定十分重要,吴燕多少会担心,万一……教务处肖主任给个小鞋穿穿呢。不过吴燕就是不提,丁敏都会给她打圆场的。对吴燕,丁敏有好感,这位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材生,就是从他们这所没什么名气的普通中学走出去的一名精英学生。吴燕念的是英语教育,出于对母校的情感和热爱,主动申请回来实习,同时给四个班上英语课,包括丁敏担任班主任的初一(4)班。 丁敏转身朝行政大楼飞速而去。 在行政大楼三楼走廊上,丁敏就听到肖主任那破锣一样的鸭公声十分粗厉训斥着吕晚云: “你知不知道,除了体育老师,哪个学科老师不头疼你!上课铃一响,你就趴下睡觉了!科科成绩全级倒数一二,严重拖累班级排名考核。老师们投诉到我这,都不记得多少次了!我不得不替他们着急,找你谈话N多次了吧?你瞧你的样,我都对你喊半天了,喉咙快冒烟了,你就低着头,两眼只盯着脚尖,不吱声不顶撞,这明摆着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了!好好好,罢了罢了,这样吧,我也不罗嗦了,我正式对你作出决定——再不改正,你每天在走廊里给我站够半小时!不见效果,你就给我站到操场中间去!……” 丁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,拉住吕晚云的手转身就走。并背朝着肖主任狠狠地摔下话来:“我们班的学生,我负责管好她!我负责教育好她!”丁敏听见了身后肖主任“你、你、你你你……”的恼怒声,但她毫不理会,牵着吕晚云,加快了步伐。 若是平时,丁敏犯不着去顶撞这个肖大主任,毕竟她是领导,还是丁敏最直接的“现管”主任,给领导必要的尊重和面子,也是丁敏信奉的教条。再说前一阵子教育局已对肖大主任进行了考察,听说要本校升任副校长呢!丁敏本没必要与未来、不久后便是“肖副校长”的她起摩擦。但今天,丁敏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!当然,如果没有上周六对吕晚云的那次家访,丁敏也肯定不会出现刚才的冲动…… 2.新学年开学,丁敏接手了这个初一( 4)班,这一批从各所小学升上来的孩子们,高矮胖瘦,参差不齐,但个个都十分可爱。上课几周后丁敏便组织了各科考试,对新同学的成绩进行摸底,结果是呈榄核型状态,两头尖中间粗;成绩拔尖的有那么三几个,成绩较差的,也有四五个。但这个吕晚云,成绩垫底,各科目无一及格!丁敏从教十余年,从昔日的山城到现在的特区,学子无数,桃李满天下,算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老师了。带这个新班,开学前几周,她主要通过学生的课堂表现和与他们的各种接触,对同学们的品格、人性、脾气乃至爱好、特长等,进行信息收集。掌握好了这些信息,便有利于日后有的放矢,因材施教了,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。但的的确确,对这个吕晚云,丁敏也有些头疼! 吕晚云人倒长得清秀,但却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,脸色泛黄,头发干涩;精神萎靡,天天都似在工地上连续三班倒搬砖的工人,恨不得倒头便睡的状态。班里其他十二、三岁的女孩,哪个不是唇红齿白,皮肤粉嫩,水汪汪的似指甲一掐都流出脂液来。不是相形见绌啊,差别简直就是孙猴子的一个筋斗云——十万八千里里!各科任老师,包括实习老师吴燕,前前后后都找丁敏反映过吕晚云的问题。丁敏不否认,的的确确,“情况属实”。但有些老师直接一棍子把吕晚云给“打死”!认为吕晚云无可救药,是根朽木。这让丁敏有些愤怒,不是她“护犊子”,她认为吕晚云起码人畜无害,不就是贪睡,不听课,不交作业嘛。是的,她成绩拖了后腿,但她从不妨害别人啊!再说,作为一名教师,教书育人就是本份,哪有给你挑肥拣瘦的?吴燕倒是让丁敏感到暖心,她较有同情心,跟丁敏反映吕晚云情况后,总会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:“这孩子……慢慢来吧,还是有机会,有希望的……” 丁敏无疑是与吕晚云接触最为频繁的了——吕晚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,每天都有较长的时间和她打交道。说实话,虽然丁敏对吕晚云极有耐心,与她交流对话时的语调如春风拂面,但吕晚云的学习态度并没有就对丁敏“网开一面”,依然是油盐不进,和被教务处肖主任训诫时是完全一个“模板”。直觉告诉丁敏,这吕晚云,背后有故事啊!对她,还是没了解透。丁敏从吕晚云的档案里找出她父母的电话,可拨打出去,反复提示“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……”丁敏记下了吕晚云家的住址,决定上门做个家访。
3.吕晚云家着实不好找!丁敏兜兜转转,曲折迂回,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规模挺大的老旧工业园区。因为这几年特区的劳动密集型和重度污染的企业或搬迁、或转型,这个本来就挺偏僻的工业园区,已显得十分荒凉。丁敏站在几幢已被绿植缠绕但仍有点点人气的老楼房跟前,停下来匀匀气,掏出纸巾,擦擦额头和颈肩间的汗珠。丁敏先是打了个出租车,来到这个城乡结合部的工业园区附近,司机就不愿意往里走了,她只好步行前往。丁敏估摸了一下,这里与学校的距离,起码有个四五公里。园区里行走的人很少,一辆小车都没见着。偶有进出的人,交通工具不是自行车便是摩托。虽是水泥路面,但明显经年月久没有维护,凹凸不平,坑坑洼洼;几天前曾下过一场雨,在路上留下了无数水坑。不管你是骑摩托或骑自行车,都得七拐八转寻找着稍为平整的路面,绕着圈圈走。糟糕的是,路两旁的灌木荆棘丛中,时不时窜出野猫、野狗来,把丁敏吓得不轻!找到吕晚云档案里留下住址的这个偏僻之所,真是费周折啊!在这几幢楼下有一排水泥预制的桌凳,也是十分残破了,但清扫得很干净,有三三两两的老大爷、老奶奶坐在那扯闲篇。 见来了陌生客人,一位大爷从水泥凳上起身,他一边摇晃着手中的蒲扇,一边朝丁敏走来,大老远就问: “这位女同志,找人的吧?” 丁敏忙不迭回答:“是的是的,找人找人。” “找谁家的?”大爷显然是热心肠那一类老人,立刻脸上堆满了笑,说:“我是这里的百事通,跟我说,找哪幢楼哪单元哪一户,业主姓甚名谁?我立刻领你去!呵呵呵!” “我找吕晚云。噢,我是晚云的班主任老师,想找她的父母做个家访。” 大爷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,嘴巴张着却不说话了,他身后几个人却突然围拢过来。 “晚云啊,她不在,吃完午饭就看她领着妈妈出去了。”有人说。 “哦哦,那大爷、奶奶,你们知道她啥时候回来不?”丁敏说,“我这次来,主要想见见她父母。” 大家的神色突然间凝重怪异起来。 摇蒲扇那位大爷转身,指着身后的一位很清瘦但看上去精神矍铄的老年妇女:“钟琪奶奶,来来来,你是晚云门对门邻居,还是她姥姥的老姐妹,园区管理处垮台破产前你们还是一个部门的对吧?你向这位女同志——噢,晚云的班主任老师,把晚云的情况说说吧,她家的事,你门清。” “晚云这闺女,唉!是个好孩子啊,真是可怜、命苦噢!……”这是一旁另一位奶奶插的话。 丁敏听罢,愣了一下神,才走上前去向被称呼为“钟琪奶奶”的老人颔首问好。钟琪奶奶不但精神头好,她说自己已是“奔八”之年了,但丁敏见她耳聪目明,谈吐清晰,记忆极佳,不禁同时伸出双手,齐齐给钟琪奶奶竖起大拇指。 钟琪奶奶对吕晚云的家境身世真的了如指掌,她如竹筒倒豆子般“哗啦啦”倾泄出来。言罢,钟琪奶奶竟两眼通红通红的,她利索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,轻拭着眼角的泪痕。而丁敏,心里也如巨石压迫,无比沉重!她凑近钟琪奶奶,轻抚着她瘦削的肩膀。 钟琪奶奶突然站起身来,紧紧握住丁敏的手说:“老师啊!晚云这孩子,懂事!您可给好好的带着,好好的教育啊!” 丁敏使劲的点了点头,算是给钟琪奶奶和周边围观的老人们一个庄重的承诺。 “大爷、奶奶,晚云她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家来?”丁敏问。 “说不准。”摇蒲扇的大爷说。 钟琪奶奶也不是很笃定,说大概5、6点钟吧,一般这时间她得回,因为要给妈妈服药。 丁敏说:“好,我就在这里等她,再晚,我都等!”
4.钟琪奶奶对吕晚云家庭状况的那些描述,在丁敏心里就像放电影似,一帧一帧地过着…… 吕晚云父母都是生意人,精心经营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算不上大富大贵,但早已奔了小康,在市区中心住上了三室一厅。吕晚云从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级这段时间,都有快乐的幼年和童年,就像其他小朋友一样,上学有父母接送,家里有一堆玩具,还有装饰得像童话世界般只属于她自己的居室。可一切,都终止于父母一次盲目的投资,失败后又没有认输止损,竟饮鸩止渴,从P2P平台借上巨款,结果一输再输,直至完败!不但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,房子也被“法拍”清偿债务——真真正正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啊! 他们灰头土脸,带着吕晚云,投靠了姥姥。姥姥在工业园区关停之后,也是四处打工,十几年就这样过来了,如今也熬够了退休年限,每个月有社保。这套60平方米不足的老屋,是工业园区鼎盛时期盖的集资房。吕晚云姥爷去世得早,姥姥就一直窝居于此。吕晚云母亲曾劝说多次,让老人家把这房子卖了,搬市区中心来与女儿女婿一起居住,也就是让姥姥好好享清福的意思。多亏姥姥的决意和坚持,要留在工业园区,与这一大帮几乎都工业园区各个部门下岗的老头老太太厮守在一块。这不,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窝居虽小,总算是给一家子留下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、撤退据守的“后方”。 可是,落差还是太大,整个生活秩序全乱套了!姥姥看着女儿成天长嘘短叹,女婿总是借酒浇愁,自己不免躲在一边暗自流泪。当她把一生辛苦积攒下来的几万块钱,一分不剩填塞、补贴进一家子的柴米油盐以及晚云的补习班等费用后,姥姥这盏昏黄的油灯,终于在一个冰冷的雪天熄灭了。如果说姥姥的溘然长逝对吕晚云是一个沉重打击,那接踵而至的就是雷霆暴击——爸爸狠心地与妈妈离婚!抛妻弃女,远走他方,杳无音讯…… 妈妈随之便倒下了!一连串的家庭变故,让她脆弱的神经再也无法绷住,就像屋檐下倒挂的冰棱,只那么轻轻一敲,便断了,便支离破碎了。何况,爸爸的负心,是晴天霹雳啊!妈妈一夜哭泣后的第二天,便精神失常——疯了!每天晚上八、九点钟或周末,在园区附近人多的时候,妈妈便会推开门窗,朝楼下、门口和楼梯扔东西,骂人,很难听那种。这可把吕晚云忙坏了!她满头大汗,一边央求着妈妈,一边去关闭门窗,最后还得收拾“战场”。 邻居们终于也不胜其烦,忍无可忍选择了报警。钟琪奶奶说,那天两个警察登门,她亲眼看见晚云浑身发抖,哆哆嗦嗦紧紧抱着妈妈,哭成个泪人,一个劲地向警察保证,她一定会管好妈妈,一定会给妈妈治病,一定不再影响吵闹到周围的爷爷奶奶、叔叔伯伯……她担心警察叔叔把妈妈带走啊! 吕晚云没有什么好方法,针对妈妈都是晚上八、九点钟间歇性的发病闹腾,她就选择这个时间,带着妈妈外出,专拣僻静人稀的地遛弯,等着妈妈闹腾够了,人也疲劳无力了,才静悄悄回家。如能早点回来,也是半夜十一二点;更晚些便是凌晨一、两点了。 ——这一年,吕晚云才11岁,刚刚上小学5年级。就这样,她坚持至今,哪怕是寒冬酷暑,大雨倾盆。丁敏心里觉得一阵一阵的绞痛。吕晚云为什么上课就睡觉,丁敏现在完全理解了!一个十来岁的女孩,她不是钢铁炼成的啊!丁敏想到自己儿子壹壹,也与吕晚云年龄相仿。作为一个母亲,爱护儿女就是一种本能,此刻,她恨不得吕晚云马上出现在眼前,自己就会像母鸡护崽一样,把她拥在羽翼(怀抱)之中。
5.下午,太阳已被园区西面那未拆除的巨大烟囱遮挡,老人们聚集的场所在一片阴影下,变得凉爽舒适了。丁敏原本坐在这中间唯一的凉亭下都感到酷热烦躁,现在觉得心神安宁了不少。聊天、下棋打牌的老人们已逐渐散去,各回各家准备晚饭去了。钟琪奶奶招呼丁敏一同回去,在她家坐坐,守望吕晚云回来。丁敏觉得钟琪奶奶毕竟高龄了,不便打扰,便婉拒了,目送钟琪奶奶径直上了三楼。 丁敏抬手看了看表,快6点了。她不时朝着小区的出入口张望,等着吕晚云出现。6点一刻,远处斜阳下,吕晚云一手牵着妈妈,一手提着个硕大的黑色塑料袋,拖踏着疲倦的步子,慢慢朝回家方向走来。 “晚云!”丁敏喊着迎了上去。 吕晚云显然也已经看到了丁敏,她突然停下了脚步,伫立原处,一动不动。并且神情紧张起来,曾意欲转身,但最后还是护在妈妈身前,脸上露出了些微敌意,盯着丁敏。当丁敏走近前时,她看到吕晚云做了个把手中塑料袋往后藏的动作,塑料袋里发出“咣当咣当”的物品撞击声响。丁敏听出来了,那是饮料瓶和易拉罐碰撞的声音。 “丁老师,你、你怎么来了?”吕晚云冷冷地问。 丁敏向前跨了一步,想帮吕晚云接过塑料袋子。可她却把塑料袋朝身后一甩,拒绝了。又是一阵更响亮的“咣当”声。 “回家吧,咱回家聊。”丁敏说。 “不!”吕晚云很抗拒,可能觉得有点不妥,又说:“丁老师,我家里……我家里乱,脏。” 丁敏还想劝说,但见吕晚云露出不作丝毫退让的神情,自己也尴尬了。晚云妈妈始终像个局外人,似看着、听着,又似根本不看、不听。偶尔发出一两声笑——傻傻的笑。 三人站立良久,半天不说话。丁敏叹息一声,说:“晚云啊,对不起!老师觉得……对你关心不够,你需要得到帮助。你袋子里那些瓶瓶罐罐,也卖不了多少钱吧?” 被丁敏说穿了,吕晚云反而显得坦然,她把黑塑料袋朝身前挪了挪,语气仍是硬邦邦的:“我能够……维持……生活。” “晚云,我在这等你好几个小时了,这里的爷爷奶奶都夸你。你的情况,我今天都了解啦……” 后面,无论丁敏说什么,吕晚云都沉默不语。丁敏也不打算如此毫无结果地僵持,便转身慢慢朝园区外方向走去。 “丁老师!”吕晚云突然在身后高喊一声。丁敏心里一喜,以为吕晚云想和自己沟通说点什么了。当转过身来,却看到她仍是一副坚决、不容商量的神情。“丁老师,我家的情况,请您——替我保密!” 丁敏迎着吕晚云的眼光,庄重地点了点头。
6.最近,丁敏发现吕晚云有了小小的变化,在上丁敏的语文课时(仅限于丁敏,其他老师上课吕晚云依然如故),她不再打瞌睡。但丁敏看出来了,吕晚云是在力挺,才不让自己趴下来。有几次,丁敏看见吕晚云往嘴巴里偷偷塞东西,然后掩口咀嚼,丁敏有意近前观察,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辣椒味。丁敏顿时有点失控!这孩子,义气啊!她是用这一种方式,来表达对丁敏的尊重——或缘于丁敏信守承诺,替她保守了家庭秘密;或缘于那天丁敏强势把她从教务处肖主任那带走(吕晚云可能理解为解救),并为她仗义执言(吕晚云或许如此理解)。丁敏不禁感叹,在吕晚云小小的宇宙里,竟装满了超常的倔犟和强大的自尊。 丁敏坐在年级组的大办公室,这里每个老师都有属于自己的“一格”办公区域。案头摆着几本心理学相关书籍,这是丁敏专门从学校图书馆“搜”出来的。借阅卡上丁敏是第一人,说明从没人对这些书产生过兴趣,难怪被图书馆束之高阁。丁敏为了对吕晚云施行针对性教育,最近在恶补心理学知识,确实用心良苦! 这时,吴燕静悄悄走到丁敏跟前,把一张表格递了过来。 “这是什么?”丁敏问。 “你看看这。”吴燕食指朝表格中“吕晚云”名字上点了点。 丁敏看清楚了,这是学校午餐派餐情况统计表。由于学校位置比较特殊,在特区一、二线接合处(过去二线进入一线叫入关,须持公安局出具的边防证进入,后撤销),学生多来自原二线“关外”,住家离学校都比较远。为了节省同学们往返回家的时间,学校食堂便有偿给他们提供了午餐。丁敏巡睃了一遍表格,发现自己班所有同学都有记录在案,只有吕晚云名下,满满一个月,全是空白。这意味着,一个月来,吕晚云每天中午都饿着肚子!丁敏心想,在课堂,她可以静静的趴下睡觉,可每周有两节下午的体育课,她空乏着身子,是怎么挺下来的?丁敏与吴燕相互对视,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睛泛红。 丁敏拉开抽屉,从自己的小坤包里掏出一叠钱,递到吴燕手上:“小吴,你去办,给晚云校卡充上。” “丁老师,钱你不用给,我立马去一趟总务处,这事我搞掂。” “你一个实习老师,都还靠父母供养着吧?”丁敏笑着调侃了一下吴燕,将钱往她口袋里一塞,但囿于与吕晚云有保密承诺,丁敏也不便多言,只是郑重其事叮嘱道:“这事,保密!” 中午,班里的生活委员按学校提供的名单,在吕晚云的课桌上摆上一份学校食堂统一配送的饭菜。吕晚云愣了很长时间,抬头疑惑地望着生活委员离去的背影。良久,才打开饭盒,低着头,先是无声地小口小口吃了起来,后来便狼吞虎咽、风卷残云般把饭菜都吃了个精光,她实在太饿太饿了!同时,她的眼泪也“滴答滴答”掉落到饭菜中。
7.学校操场上的塑胶环形跑道上,每天中午午餐后,不少老师都喜欢到这来“饭后百步走”,忙碌了半天的教学工作,走出课堂和办公室,舒展舒展筋骨,放松一下体态。时至10月中下旬了,太阳已不那么灼热,晒一晒,还真有点舒泰。丁敏却喜欢在操场旁的小径走走,她更喜欢僻静,一个人一边走着,一边让思绪飞扬。小径旁有一排紫竹,微风吹过,沙沙作响,让丁敏觉得颇有诗情画意,便半眯合着眼睛,十分陶醉! “丁老师。” 一声呼喊,就在身后。丁敏转身,发现是吕晚云跟在后头。她近前把一个信封塞到丁敏手上,然后笔直站好,向丁敏鞠了一躬。 “晚云,你这是?……” “丁老师,谢谢您!我知道校卡是您给充值的。信封里装的是还您的钱,正好够。”吕晚云连用上了三个“您”表达了内心的感激。 “不是不是!……”丁敏一时着急词穷。她一只手把信封交还到吕晚云手上并紧紧握住,又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吕晚云的脸颊,爱怜地说:“晚云啊,这点钱,对老师来说不算什么。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一日三餐是最基本最起码要保证的啊!再说,你哪里一下子凑到这笔钱的啊?” “我把他留给我的手机卖了。” “他?”丁敏没明白。 “嗯。” “……他?”丁敏仍表示疑惑。 “嗯嗯,就是他。” 丁敏突然从吕晚云的双眸中读懂了,“他”,肯定是指父亲!她这是不愿意对他使用“爸爸”的称谓。 “你把手机卖了,以后你们怎么联系啊?” “用不着!三年了,他从没打过这个电话……” 吕晚云告诉丁敏,父亲在抛弃她们母女之前,给她买了部手机,并往里头充了话费,说等他在外头混好了,就给女儿打电话。于是吕晚云就盼着、等着,从不让这部手机关机,为了父亲的承诺持续待机。时到今天,吕晚云彻底失望了!她说把手机卖了也好,就当我心里从来就没有他…… 丁敏心里抽搐了一下!吕晚云虽然神情异常平静,好像没有丝毫的波澜。可丁敏分明窥见了她内心深处的绝望!卖掉手机,是自断对父亲的依赖和念想!唉,如果可以,谁不希望有枝可依?尤其像吕晚云这个属于应该受到父母庇护的年纪。 吕晚云趁丁敏有些发愣,抽出被握住的手,并顺势把信封留在丁敏手上,转身跑开了…… 丁敏有点惊喜,吕晚云这是第一次向自己打开了话盒子。她站在原处,手里攥着已快被握成团的信封,心中欷歔:“老师就这一点点帮助,居然都不能接受,晚云啊晚云!”喊着晚云的名字,丁敏触景生情,不禁吟诵起王安石的《江上》: 江北秋阴一半开, 晚云含雨却低徊; 青山缭绕疑无路, 忽见千帆隐映来。 丁敏咀嚼着王安石诗句的内涵,觉得前两句与吕晚云的命运很契合;后两句是不是也预示着吕晚云的未来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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